图们,图们
by猫
图们边境不远处就是朝鲜
你从图们口岸回来已经好几天了,那里的景象却还在一遍遍在你眼前浮现——空旷的街道,暗灰的雪野,高耸的山脉,冰封的江面,沿江立着的绵延不绝的铁丝网……
这是第一次——第一次有关一座城市的记忆如此毫发无损地刻在你脑海中,竟至于挥之不去!从最初邂逅,到最后告别,有关图们的每一秒钟,你都清清楚楚记得!而图们之行,完全源自一个偶然。
那天你从哈尔滨乘夜行的火车到延边朝鲜族自治州,在车上跨过了新年。火车到站是凌晨5:15,东北的冬天,这个点天还乌黑一片。你在朦胧的街灯光中打量这座很早之前就想来的城市。广告牌上半中文半韩文的字样让你觉得特别新奇……你在火车站前面的大街上找到了一家包子铺,要了3个包子,1碗豆腐脑,权且当做早饭。吃过早饭后时间来到5:45,天已经泛起了曙光,到6:00左右,路灯悉数熄灭。气温是零下22,你感觉彻骨地冷,于是只好先去车站避寒。你在那里看书到9:00左右,这时气温回升到零下7度左右,你觉得还算合适。你去公交站牌上找可去之地的名字,最先看到了延边大学,好,那就去延边大学。等到了那里,你却失望了,校园里暖气房三只冒着白烟的大烟囱,突兀又大煞风景。百无聊赖地在那里转悠了一个小时,只有那一小片白桦林和校博物馆带给了你些许惊喜。你就想:何不换一个地方呢?想到自己前晚搭乘的那趟火车终点站是图们。何妨去一趟图们?你嘴里咕哝着,拿出手机,开始百度“图们”。哦,图们,不赖,在那边可以看到朝鲜——那个谷歌地图上很少具体标注的堪称世界上最神秘的国家。而且,车程也仅仅15分钟,这样时间也就足够宽裕。那么,就去吧。买好票,在学校侧门外的小吃街吃过午饭,回到车站已经是11:30。等了几分钟,检票上车。15分钟后,到达图们北站。出站后你才发现这个车站在荒无人烟的郊区,完全不见公交车。于是你只好打车,载你的司机是一个30岁刚过的年轻师傅,上车后不久,就开始说自己可以兼职做导游,可以带你沿着口岸大街欣赏沿江的风景。你起初没有被他动摇,后来感觉他还算诚恳,于是就答应了下来。
车子在20分钟后行驶到口岸大街,你跳下车,他给你拿过望远镜,紧随其后讲解。之前你虽然走过很多地方,却从没有到过边境地区,因此这种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之间近在咫尺的感觉——随便拿个望远镜,就可以看到异国人民的一举一动——使你难以置信。刚到口岸大街,你只有没完没了的兴奋,雇佣的司机兼导游的讲述每听一句都像在读异域小说。国门,碑界,朝鲜香烟,卫兵,各种精美的传统手工艺品,还有图们江边上那座神秘的城市——南阳——都让你痴迷。说起南阳,他用神秘的口吻,说那是金日成妻子的故乡。他拿了望远镜给你,你站在图们这边,眺望着那边的南阳,你在望远镜里看到阳台上晾晒的衣服,楼顶的烟囱,巍峨的山脉,鳞次栉比的房屋……镜头里南阳那么近,仿佛触手可及。你差点尖叫起来。
后来随着车子越走越远,你的这股兴奋劲儿却慢慢冷却了。成排的铁丝网像滤纸一样把心底的快感一点一点慢慢滤去,逐渐有旅愁弥漫开来。车子沿着口岸大街行驶着,每过几分钟就停下来。你下车,拿着望远镜,按着司机的指示,看向不同的地方。背着枪的士兵、山麓前的灰色帐篷、挂着金日成和金正日巨幅画像的破旧但雄伟的火车站……车子越是向前开,冰封的江面变得越窄,铁丝网却依旧在延伸。你问导游它有多长,他说很长很长,这都是后来为防止朝鲜人偷渡才架起起的。他还指了指窗外的崖壁补充说:“不止有铁丝网,在这上还有很多高清监控呢!”
你又问他:“以前常常有人偷渡吗?”
“有啊,南阳市民吃不饱的时候,就跑这边来要东西吃。有时,是偷……”他的语气略带揶揄。
“你看看那边……那么小一块平地,还是沙地……那么多人,怎么整都得挨饿嘛!”他又补充道。
“不过也奇怪,南阳人虽说是皮包骨,力气却老大了。有一年一个妇女偷渡的时候被士兵发现了,她就狠劲儿跑,硬是动用了好几个卫兵才把她逮着……也纳闷了……按理说……”他滔滔不绝。
“听说朝鲜一年要饿死好几百万人,这是真的吗?”你突然想起网上看来的数据。
“千真万确,而且很可能比这个数字还要大嘞!”
他搭话的语气那么轻松,似乎是工作的性质使得他在讲这句话时可以剥去任何感情色彩。于他来说,这不过是一句重复了很多遍的话,又近乎是一句过熟的台词,再加上那浓重的东北口音,听着就又近乎调侃了。而你的心里却不安起来,你不敢相信那是真的,因为在一个总人口不到万的国家,每年怎么可以饿死几百万?你不敢相信——不敢相信那几百万具枯瘦如柴的尸体。
车子在慢慢开。
“几年前——大概08年、09年那会儿——我带过一位安徽来的女老板。她在合肥开朝族餐厅,从南阳这里雇佣了几个朝鲜女工——”
话说半路突然打住,他拿出打火机点烟,并随手递给你一支。你没有抽,把它别在耳上。
车子颠簸了一下,他吸了口烟又继续说道:
“那些女工干活如同玩命。每天从早上6点工作到晚上11点,刷碗,送菜,打扫卫生,然后还带着跳舞,唱歌……你知道朝鲜族人民都能歌善舞的……总之是啥都做,还一个劲儿地问有啥做的不好的地方……”
“那一个月可以赚到多少呢?”
“多的,少的左右……”
“那还不算太少啊!”
“是不少,可是除去上交给国家的那部分就所剩无几了。”他冷笑一下,答道。
“上交国家?”你很疑惑。
“是啊!朝鲜劳工是为国家在赚钱嘛。还以为你懂的。”他似乎有点不快。
“那得交多少呢?”
“一半多吧!”他重重地咳了一声。
一半多!一半多!你沉默了。看着那边灰色的山脉上低矮的灌木,再看看一江之隔的图们山头上高大松林,你不解为什么朝鲜的山也如此贫瘠。
车子停了下来,你把望远镜贴近铁丝网,看向导游指给你的地方。这次是一个军岗。
“几年前还是个土墩子呢,士兵就站在上面警戒!”
“那冬天一定冻够呛”
“是啊……喂,你看那边,一家三口,一个小孩子……”他突然有点兴奋。
“喂,你看到没?”
你慌忙转动望远镜,“哪边,哪边?”
“呀!就在你对面啊,我说。这个季节南阳人很少出门的,看到他们算是你走运!”
你把镜头转向对面,想着自己可真够运气。
镜头里是一家三口,孩子在中间欢乐地边跳边走。夫妇俩一前一后低着头慢慢走,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野中,三个小小的身影很是显眼。你感觉到心里暖了起来——有家的地方,终不算太寂寞吧。可是这暖,终究经不起考验。突然刮来的风,把地上的雪扬起,劈头盖脸朝你打过来,你慌忙躲回车里。等拉开车窗继续观察时,那三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一齐消失了。望远镜里空空如也,你的运气消耗殆尽。
车子在口岸大街突然变很窄的地方掉头返回,回程中司机依旧在指指点点地让你看那边的景色。
“你看,那边的学校。”
“哪,左边还是右边?”
“右边。对。再往右。往上一点。看到了吗?”
“看到了,灰色的朝鲜族建筑。”
你拿着望远镜,看着那座朝族风格的知识殿堂。在南阳所有的建筑中,它显得最是气势恢宏。你觉得安慰,安慰中又带着怀疑。安慰的是你借此知道那边的孩子——包括你刚才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孩子——还有个像样的地方读书;怀疑的是,学校之于他们,最重要的不是学习知识,而是反复被灌输诸如“伟大的将军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我们!”、“美帝人民和南韩人民都是我们永世的仇人!”、“对岸的中国一样不可信任!”、“要打起精神为祖国!”、“伟大领导者的信念铭刻在心里!”、“任何时候都为祖国付出!”、“记住伟大领导者的教导!”、“我们的命都为祖国付出!”这样的荒唐思想。
“怎么样,这学校算宏伟吧?”
“恩,确实。要在中国,如此气派的十有八九会是政府大楼。”你望着望远镜,随口答道。
“你说的也是……真奇怪,朝鲜人饭都吃不饱,学校还搞成这样!”
你笑了笑,没想到在面对这个神秘的国家时,他竟然也有困惑不解的地方。
车子依旧在开,窗外的风景在模糊中慢慢抖动起来。你把头转向一边,挥手让司机放下车窗,吹吹冷风。
突然车子又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,司机又指给你看那边的军营。
“这边士兵很多,你能看到那几个的都是冰山一角!”
你朝着他所指的地方看过去,几个士兵正在那里操练。你突然不敢再看,无可名状地恐惧使你打了个寒噤。这条口岸线,此时在你眼里变为了一条死亡公路,你怀疑它的路基下面一定成吨成吨地埋有烈性炸药,它们正在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耀武扬威。你感觉到了危险。你感觉到了冷。
于是你想起刚来时看到的公路口岸——一条桥,刷成黑灰两种颜色,黑色属中国,灰色属朝鲜,跨过了黑灰相交的那条线,便是偷渡,迎接你的会是冰冷的枪口;于是你想起那另你兴奋的南阳的烟筒,笔直的烟筒,像折断的巨人的食指,朝天竖起;于是你想起士兵手中的枪管,它们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冰冷光芒;想起了饿殍遍野,想起了核试验,想起了朝鲜孩子沉滞愤恨的眼神……
“大哥,咱们走吧,这样一直看那边的卫兵怕会朝咱们开枪!”你近乎玩笑,其实是在恳求。你竖起风衣的领子努力掩藏自己的情绪。
司机仿佛看穿了你的心思,于是他宽容地笑了笑,便带你去转街。
你为什么不敢再看朝鲜那边?那边饿死的几百万人让你害怕了吗?阳光下士兵的枪管太刺眼了吗?
你为什么不敢再置身这条口岸线上?你是想起了 ,想起了伊拉克战争,想起了希特勒,想起了集中营,想起了,想起了南京大屠杀,想起了炮轰金门,想起了阿富汗、以色列、埃及、叙利亚?……
车子转回图们市区,你一点点放松下来。在这里,汽车来来往往,平时厌倦的马达声也使你心安;冷风拂面,让你想敞开衣领;超市,快餐店,公交站牌,绿化带,校车……这些有关城市的一切庸常,此刻都给你抚慰给你安全感。
“你若夏天来,这边有民俗表演,可以看到朝族舞蹈,听到朝族歌,喝到朝族米酒,品尝现场打出的年糕……”司机也仿佛温柔了起来。从他口中讲出的很多美好的事情,又一次让你痴醉。可是你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,这样的地方,你可能不会再来了。这样的地方,就算夏天景致再怎么好,你也不会再来了,因为那条口岸大街之于你,就像陈年的伤口上泛白的疤痕,虽已愈合很久,却让你依旧警戒,让你诚惶诚恐,让你觉得痛。
司机带着你,用半个小时把小小的图们市转遍了。然后他送你去火车站。车子到站,你付用钱,说再见,提着行李箱,头也不回地进了火车站。
约翰-列侬
在回去的高铁上,你把那支朝鲜香烟小心翼翼纳入兜里的“中南海”牌香烟烟盒中,然后戴着耳机一直循环列侬的歌《Imagine》,把那美好却又沧桑的歌词,一字一句反复默诵:
想象一下没有天堂会怎样,
你试着想,其实这并不难。
没有天堂,也没有地狱,
人们都活在当下。
想象一下没有国家会怎样,
其实这是有可能的。
这样就不用再打仗,
就不会有人因此丧生。
想象一下天下大同,
想象一下人间再没有财产,
这样就不会有无数贪婪和饥饿的人。
想象一下大家都像兄弟姐妹,
共享世界上所有资源。
你可能认为我是痴人说梦,
但我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。
…………
你不由钦佩起了列侬。开枪自杀的列侬,此刻重新复活,他弹着一架古老的钢琴,坐在你面前如泣如诉地吟唱,表情严肃,眸子澄澈,额头上皱起纹路,满脸的惆怅忧伤,像忧郁的智者,又像天真的小孩,他质问着你,质问着世界,质问着存在。
列侬的歌很美,但你清醒地晓得在现实面前它只是个空幻的梦,像风化后的蝉翼,通透晶莹,却一碰就碎。
于是被现实挫伤的你,想起了那个困惑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问题:上帝真的死了吗?要是上帝活着,凭什么世间还有饥饿,还有贫穷,还有战争,还有杀戮,还有千万种罪过,千万种苦难?要是上帝还活着,他为什么能容忍他的子民负荷这荒谬的种种?似乎尼采是对的,尼采说:“上帝死了!”。上千年过去了,人们都不愿意相信他的断言。现实的挫伤,让你绝望,绝望的瞬间你便愿意相信尼采。上帝死了,上帝死了。于是你觉得耶稣的受难也失却了意义。耶稣没有能唤醒世人,世人依旧是卑鄙的动物。有那么一瞬间你以自己是人而感觉羞耻。
你看着车窗外延绵的群山,群山上空飘飞的雪白的云朵,你想着它不论飘往何方最后都要化作雨雪,从高空坠落。你似乎感受到了雨水和雪片坠落地面的疼痛。你摘下耳机,闭起眼睛。阳光穿透眼皮侵入瞳孔,你在斑驳的光点中,突然听到了婴儿出生的第一声哭——出生即是坠落,坠落即是痛。你看到那个哭过的肉体逐渐长大,长成你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朝鲜孩子,长成你,长成他的父亲或是母亲,长成那个端着枪的面无表情的士兵,长成外交官,长成手里握着大权的总统或主席……抑或什么都没长成,你看到他在长久的饥饿中形削骨脱悄然夭折,连哭声都再听不到……你明白这种假设太过残忍,但你接受存在的诸多可能。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存在那么卑微。
那一片斑驳的黑就要把你吞没,你睁开眼睛,望向窗外,突然想起了那些美好又空幻的有关世界的设想。柏拉图的“理想国”,墨子的“兼爱非攻”,孔夫子的“天下大同”,马克思的“共产主义”……你想不通这么好的思想构架为何至今依旧得不到实现。你想起了年元旦《东方》杂志征集的社会明流们的新年梦想:郁达夫,冰心,周作人,夏丏尊,徐悲鸿,郑振铎,施蛰存,柳亚子,邹韬奋,马相伯……这些耳熟能详的民国杰出人物们的梦想多数就是没有阶级,没有国家,没有战争,没有宗教冲突,全世界人民都融洽相处,没有隔阂也没有压迫……你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好的梦想在80多年后却依旧只能憧憬。
你似乎也知道,不管书里有何种关于世界的美好架构,终究是不可落实的。就像“梦”只能存在于梦中这些美好的,一但关上了书,就似乎全部失去了意义,就像星体掉入了黑洞。它们奈何不了世界,所以才躲在书中寻找慰藉。黑格尔说凡存在的都合理,你却找不到那个“理”,你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荒唐得可以。
高铁到站了,自动门打开了。你快步走出车厢,长舒一口气,你庆幸终于离开了图们。你身处延吉北站,那里出站后可以看到一片自治州的宣传语,朝鲜语和汉语分开在两边。分开在两边……你以前觉得朝鲜语很美,你以前觉得讲朝鲜话的女人温柔得让人不能所以。但是此刻看着那一排朝鲜文字,你只觉得贫乏,疲倦,索然无味。突然有一个小女孩跑在你前面。她的父母在后面用朝族语喊话,小女孩听到后嘟着嘴回话,那模样很是可爱,之于你却是焦虑……
你离开车站,在延边大学边上的小吃店要了啤酒,你在啤酒熟悉的味道中再一次找到了安慰。
下午,你坐车回到自己所在的城市。在那晚的梦中,你化身渔夫,划着一叶小舟,身穿竹布单衣,在图们江的碧波中,追赶着鱼群……船行到一个长满芦苇的地方,水面澄澈清亮,你泊下船来,细细看周遭的风景……梦中的天空很蓝,梦中的江岸开满了花,梦中没有士兵没有军港也没有铁丝网,梦中一切美好如梦……你从梦中笑着醒来!
现在,你从图们口岸回来已经好几天了,这几天,你依旧在想那些问题——关于上帝,关于人类……你似乎想通了,又似乎没想通。在遥远的过去,你也思考过过类似的问题。于是你明白,去图们或许不是偶然,而是冥冥中的注定——注定你要和某些话题一生纠缠不清。
“也许,上帝没有生,所以也无从死。所谓的上帝,只是一个启示,而领会并践行这个启示的,只能是人。毁灭人类的,有很多种可能,拯救人类的,却只有一种可能,这种可能,完全决定于人类自己!”这是你全部的答案,你都写了下来。
你点燃了那支一直都不敢抽的朝鲜香烟,抽一口,味道淡淡地,全没有想象中那般苦!
——年1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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